一把镰刀意味着满手老茧,也意味着命运对高考落榜生的考验。第二年,母亲从兜里掏出一张纸说,通知来了,让他去金矿上班。那一刻该是怎样的感受?
满手老茧
文/金光
1
麦梢发*的时候,母亲说,你该上一趟镇上了。我望着田里的麦浪,不解其意。母亲说,你是农民了,该知道这时候要干啥。微风吹来,带着*梢的麦子忽儿往东忽儿往西,像我去参加高考时和同学们挤着敞篷车在山路上拐弯儿的感觉。母亲见我不说话,继续说,麦子熟了,拿啥去割,割了麦子往哪儿放?我忽然明白,应声说,我明天就去镇上买镰刀。
其实,我对回家务农是有心理准备的。我的理科成绩非常差,这都是两年高中时喜欢在操场边那片河滩地上搞勤工俭学的结果。我也曾想象着将来当一个什么样的农民,锄草、担粪、抬石头垒堰造地,论力气我一点也不差,干这些活不在话下。课堂上,也有老师说过: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不过真正当了农民,面对庄稼还是有点措手不及。
镇上五金门市里摆着四五种麦镰,我挑了两把买回来,母亲看看没有说话。我拿起斧头到屋后的沟里寻找刺楸树,直找到松树壕才发现沟渠边长着一蓬,顺手砍下一棵,却被刺扎了一下,也顾不得疼,拉回家刮了皮,锯成两根镰把,将新买的镰刀安好,在院里牛槽旁的大磨石上耐心地磨起来。
门外的场院春天长了草,有灰灰菜、铁扫帚苗儿、马齿苋。我将它们拔掉,借了后屋德叔家的牛,套上簸枷和碌碡,转着圈儿把场碾瓷。碌碡把虚土轧实,后面簸枷上连的捞子再将场院拨平坦。后沟的二妈从镇上买镰回来,看我杠院场,笑着说:还是上过学的人心灵,不用学直接就会干。我回了她一个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炙热的夏风,不几天就把田里的麦刮*了。我进田割麦的时候,母亲跟了出来,她到山墙头的竹园里割了些嫩竹叶儿,又在田边的水渠上割了些丁骨碌草、野薄荷和银花秧儿,煮了一罐凉茶端到田头。
刚开始,我挥舞着镰刀,一大把将麦子割倒,然后整齐地码放在身后,但一个多小时后,太阳火辣辣地晒到了我的后背,我的手也开始疼起来。刺楸木镰把不停地与手掌摩擦,到后来居然捏不紧镰把了。割到树阴下,母亲让我歇一会儿,喝点凉茶再割。
我问母亲,这麦子得几天割完?母亲看着眼前五亩多地的麦子没有直接回答,淡淡地说,要看咱们割得快慢了,像你刚才那个劲头两天就割完了。不过你连一晌都坚持不下去,手疼了吧?我苦笑了一下,伸开磨得发红的右手掌让母亲看。母亲掏出洋布手绢,折叠了几下绑在我手上,提醒说,干活儿,不怕慢单怕站,别着急,慢慢割。
吃过晚饭,德叔过来了,问我感觉如何?我看着包着手绢的手说,手疼。德叔说,疼就对了,这手又不是铁打的,磨出老茧子就不疼了。
德叔是村里第一个高中毕业生,原本在村里小学教书,三年自然灾害时因为饿肚子,就辞了教师回家开荒地。
德叔说,他当年也一样,在梨树沟开荒,镢头把手磨得血肉模糊,但为了挣口粮,还是坚持着挖。那一年,他开的荒地收了四百斤玉谷、八十斤小豆、三十多斤花花豆……
听了这话,我对德叔肃然起敬,把疼痛的右手慢慢缩到了身后。
那一夜,我虽然很累,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痛恨自己的学习成绩,痛恨自己生在山村,最后还痛恨起那片金*的麦子和自己制作的镰刀来。我恨完了一切,还是睡不着,就又恨自己的手,觉得它太不争气,才干了一天的活儿,竟如此疼痛。
朦胧中,感觉有人动我的手,睁开眼看见油灯下,母亲一手拿着棉花捻儿一手端着粗瓷碗,正往我掌心抹东西。我问她抹的啥?母亲说,先擦点盐水,等干了再抹点鸡油,歇一夜,明儿个就能干活儿了。
第二天早晨,右手掌果然不那么钻心地疼了,我和母亲又继续着昨天的活儿。
这是一个紧张的夏天,也是我对农活体验深刻的一个夏天。母亲怕下暴雨,一直催促我将五亩多的麦子割完,又扛到院场,找来邻村的脱粒机将那堆小山一样的麦子脱成一袋袋麦粒。
送走操作脱粒机的人,我跑到百花河边,脱了衣服钻进石窑门口那个一人深的水潭里,足足泡了两个小时。
2
小村的夏天万木蓬勃葳蕤,浓稠的枝叶间,鸟儿喧闹不停。动植物们的昂扬表情给小村带来一派生机。只是,太阳*辣,在农田干活的人,头上顶着一团火,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
麦罢,收割过的麦田裸露在太阳下,地不着急人着急。没等母亲派活儿,我从旧屋楼上拿出往年父亲使用的大板锄,天不亮就进地挖麦茬儿。
收麦之前,已经套种上了玉谷,这时麦子一收,玉谷苗儿就长了出来。挖麦茬的时候,先把三棵细小的玉谷苗儿间去两棵,再把周边的麦茬儿挖掉,将土培在剩下的玉谷苗周围。挖一锄,既要用劲又怕把玉谷苗挖掉,锄尖在麦茬上弹跳,掌握不好力度,就将玉米苗挖掉,看似简单的活儿干起来十分费劲。
我在田里猫腰干着这项吃力又单调的活儿,一团白云下的空旷田野将无边的孤独抛向我。我的心不由得飞到了家里或院场边那棵巨大的树阴下。母亲给地头放了用嫩竹叶、银花秧烧好的凉茶,我干一会儿活,就走到地头掂起茶壶咕嘟咕嘟喝几口。
我突然对一根粗壮的白白大虫有了兴趣。那是我在挖麦茬时挖出来的,它有大拇指般粗,刚出土时受了惊吓浑身都在战栗挣扎,周边的麦茬扎着它无法逃远。我用一根麦秆挑逗它。许是田里的浮土温度很高,不一会儿它就没力气了。大白虫胖胖的,躺在地上像一堆气泡。我从柿树上拽了几片树叶,把它拨上去放到树下。待我回到田里,一只喜鹊飞快地从枝头上跳下来,强盗一样叼着大白虫飞走了。
看着大白虫被喜鹊叼走,我想到了在学校时老师讲过的故事:蝉卵在地下孵三年,变成幼虫时再长三年,成为蛹时还需三年,最后出土三天交配完就死去了。我自责起来,是不是应该把它埋回土里,或许它还有三年寿命,让我不经意间断送了。
我联想自己读了九年书,也没插上知识的翅膀飞出去,而是像笨重的大白虫一样,晾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炙烤着,耗尽最后的力气。
我很沮丧,举起锄头狠狠挖地,发疯一样干着,任凭汗水溢满全身。母亲在地边大声喊我的名字,我才停下来。
母亲拿着一顶草帽,问我咋不喝水,咋不把草帽戴上?我说,不渴。不习惯戴草帽,捂着难受。母亲夺了锄头说,回家吧,不挖了,等日头过去再挖。说完,把手里的茶壶塞给我,我端起它猛灌一气,任凭顺嘴流淌的水打湿前胸。
回到家,母亲说,人一辈子就是个过程,慢慢来。你割麦子,恨不得一下把麦子全割完,也恨不得一下把麦茬全挖完,那可不中。你上学不也是一天天在念吗,哪有一下子就能把书读完?庄稼人首先得练性子,等你练好了性子,说不定就不当庄稼人了。
我说,快快把活干完就没事了。母亲说,你以为没事了,事多着哩。挖完麦茬就该锄二遍了,二遍锄完是三遍,接着就是秋收,收完了得种麦子,这活儿是一茬赶着一茬的。
我歇了一会儿说,还得挖去,万一下雨了进不去田,误事。说完,提着大板锄又往田里走。
太阳一如既往地烤着我的背。我弯腰间一下玉谷苗,再挖几锄麦茬。不紧不慢地干着,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头顶太阳的存在。
3
北院斗子叔要盖新房,七八个年轻人到柳树梁上放倒了一棵大杨树做大梁。树锯断后,我们将粗壮的树干用胳膊粗的麻绳绕缠着绑起来,这叫蛟龙绳,然后穿进四根木棒,八个人往家里抬。那杨树实在太重了,下坡的时候,有人的木棒架空了,结果重量就落在了剩下六个人身上,那一瞬间我们肩上的承重量都在三百斤左右。我压得腰弯了,有人提醒说,千万不能弯腰,越弯腰重量越会往自己身上落,我只得咬牙挺直身子。
那天,一公里的山坡路,我们抬了一晌午。吃完饭回到家,我还像牛一样喘着粗气。
伏天里,屋后沟渠上的水蒿、山麻秆、山棉花长得齐腰深,我拿着镰刀去割,背回家用铡刀铡碎撒到猪圈里,然后在百花河边挖点黑淤泥垫到猪圈压在蒿上,过几天再割再压。沤农家肥,是为秋天种麦子做底肥。立秋那天,我又准备去割草,母亲追出来说,别再去割了,立了秋草籽儿熟了,垫到猪圈沤不死,做了底肥明年草籽就出苗了,野蒿会把麦子吃了。
快入八月,雨水多起来,雨水和黑泥、野蒿、猪粪便掺在一起,高温天里很快便沤成了肥料。天一晴,我开始出粪,把猪圈扒开,将一圈的粪转移到场院里。翻腾过的猪粪在场院里发酵,肥劲倍增,只等着秋收后往田里运。
经过挖麦茬、割野蒿,使镢头、铁锨,我的手掌上慢慢长出一层硬皮,不再有疼痛感了,握工具时也有力量。那天,院边的核桃树上被风吹落了一个核桃,我捡起来拿手一捏,它居然裂开了,我欣喜地看着这只手,在空中甩了几下舍不得放下去。
傍晚,德叔让堂妹萍子喊我去他家一下。德叔在小方桌上摆了四小碟儿菜,放了一壶柿子酒。看见我示意坐下,倒了酒递给我说,干活乏了,想喝一杯,又没啥菜,咱叔侄俩就这一个盅,轮着喝。我说,叔,你是长辈,你得先喝。他就把杯里的酒倒进了嘴里,咂巴了两下,说,寡淡无味,凑合着吧。我看了一眼方桌上的酸菜、辣子、苦菊苗和腌韭菜,自己倒了一杯喝下去。
怎么样,当农民跟当学生不一样吧?德叔问我。
肯定不一样了。我翻了他一眼,夹了点酸菜放进嘴里。
德叔又来了一杯酒,让萍子给我们炒点*豆拿来,继续说,这多半年我看出来了,你娃子聪明,不会在村里窝一辈子。
我干脆端起酒壶往嘴里倒,德叔拉着我的手说,不敢不敢,这样喝两口就喝完了,咱就这一点酒,搁不住这么个喝法儿。
现在考不上大学,哪来的出路?不过我想通了,你不也是县一中毕业的高才生吗,在家当农民又咋了?
德叔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我那时候不回来没办法,你二奶奶踮着小脚干不了活儿。你还小,现在这社会好着哩。
我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说,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妈说先把农民当好再说,连个农民都当不好,还想干成啥事儿!
这话对,我赞成。德叔倒给我一杯酒,自己夹了一点辣子吃了。
我说,德叔,你是过来的人,你看我以后还会有啥出息?
德叔接过萍子端过来的半碗炒*豆,往小方桌上一蹾,说,路子多了,参*、招工,每年村里也都有指标,还有继续努力复习,再考一次……
德叔的话把我点醒了,我眼睛一亮,抓起一把*豆填到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