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快乐的童年
一
你如果从山东青岛乘火年去烟台,过了即墨县城,约十分钟左右,往东北方向极目望去,会看到远处横亘着一片连绵的山脉,这片山脉往纵深里延伸公里,就是渤海之滨的烟台了。
紧挨着这片连绵深远的山脉下,有一个五、六百人的小村庄一一杨家屯,那是我的老家。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我出生在这个傍山面坡的小山村里,并在这里度过近二十年的时光。
要回忆那段时光,或者说记述一下那个年代的景况,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因为近四十多年来,对那个年代的爭议一直不断。痛恨那个年代的,恨得咬牙切齿,将其说得一无是处;留恋那个年代的,又对其念念不忘,觉得那才是一段真正的美好时光。本人无意也无责无权对这些争议加以评判,只是以一个过来人,见证人的身份,对那段不太久远的历史,从一个胶东腹地普通农村的角度,作一下客观如实的记述,尽管其中难免会或多或少地流露出自己的一些观点,但也绝非选择性的揭露或歌颂,诸多同时代的过来人,皆可评议指正。
开篇首先要写的,也就是我来到这个人世上首先面对的,是那个年代的贫穷。当然,那个贫穷是与今天相比较而言。所庆幸的是,那段时光中最贫穷的那三两年,我尚为年幼,并没多少深切的感受,只是我的父母长辈,据说吃尽了苦头。
民以食为天,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也许是在我的父辈之前的历代先祖们,终其一生都是在为了那一口吃的操劳奔忙,却又总难免于饥荒饥饿的折磨而遗留下了巨大心理阴影,所以我们家乡祖辈保留下来的一句见面问候语就是:“您吃饭了吗?”
“吃了,吃了。您也吃了?”
“吃了,吃了……”
吃了就好。这表明了人们生活状态的满足和正常。这种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满足和正常。在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二年之间,被彻底改变了。这三年,较为客观的说法是“三年自然灾害”。
我们家乡当时的情况,据老人们说,最严重的是六一年春天。旱灾,几十年没遇到过的大旱。人们组织起来,照着老辈流传下来的百试不爽的办法,到西坝头下挖了两遍“饮马槽”,也没祈下一滴雨来。年前的秋季到五月份,连续七个月没下过一场透雨。上一年也是因为旱灾欠收的那点粮食,一过来年就基本吃完了。人们开始为了一口吃的发慌,着急。猪和鸡是养不起了,杀得杀卖得卖,将喂这些家禽家畜的地瓜蔓、萝卜干菜,全磨成面,掺和进地瓜面、玉米面里,成为三歺的主食。
大人和孩子们开始不能正常的出工和上学,全都为了那口吃的寻觅奔忙。到已经化冻的地里,翻刨寻找去年落下的地瓜梗蔓和零星花生,到田埂沟坡上剜挖那些刚刚冒芽的各种野菜。苦菜,荠菜,灰灰菜,棘棘菜,曲曲芽,麻荠菜(马齿苋)等,这些在今天偶而吃一次仍属美味的野菜,很快就挖光了。人们又开始挖那些难吃的车前子,麦粒蒿,秃疮头(一种灰白叶片的野蒿,学名不详),甜根草一一甜根草需洗净晒干磨成面才能食用。到已干枯见底的水库里,划拉收集那些半干的藻类……野菜没得挖了,人们又摘食树上的嫩叶。刺槐树的嫩芽和花蕾成为最抢手的美食,人们用自制的一头带铁勾的长杆,将枝条勾住拽断,将嫩芽和花蕾撸的干干净净,留下残缺的光秃秃的枝枒和树杆向着天空发着无声的抗议。村里的几棵榆树,几乎全被人们剝了皮,光溜溜的惨不忍睹。柳树的嫩芽很难吃,需要开水焯一遍,浸泡出来,和一点地瓜面团成团,蒸着吃。
我们村当时最大的优势就是背靠大山。近处的野菜和能吃的树叶采挖光了,人们就成帮结伙地朝东北方向的大山里进军了。我至今能清晰地记得母亲的那身装束:腰间束着一条灰白色的包袱,插着一把短柄小镢,肩上扛一根一头带铁勾的长木杆,臂挎一大竹篮子,天刚蒙蒙亮,就和左邻右舍的几个大妈大婶们出发了。这一天中,等待母亲们归来就成了我和小伙伴们最期盼的时刻。苍茫的暮色中,母亲们的身影终于出现,等在村头的我们急切地迎上去,从身负大包小包的母亲身上抢一个能拎得动的篮子或包裹。惊喜也是有的,母亲有时会从篮子一角,掏出一把冻土里化出来的花生或是几块小地瓜,那种奇异的甜香的味道几十年后仍能回味上来……
记忆中,那些野菜和草根树叶,在我们家的饭桌上,并没有占主要位置。因为那时我们家虽然没有主要劳动力,挣工分少,分得粮少,但父亲在信用社上班,工资尽管微薄,每月总能见个现钱。父亲很少在单位吃饭,即便中午,不忙时也骑了车子回家吃(离家三里地),那点工资大部分用在了买粮上,所以家里基本没断过粮食。所谓粮食,主要就是地瓜干,玉米极少。母亲采摘回来的那些野菜和树叶,大多是和地瓜面掺合在一起,熬成粥或团成团子,下咽起来并没多大困难。村子里像我们家这种情况的不多,占不到一半。不少家庭,有一段时间,粮食几乎全没了,全凭家境好一点的邻居、亲朋接济一点,主食就成了地瓜蔓、野菜和树叶……这类东西吃多了,不少人出现浮肿和严重的便秘。记得母亲有一次从外面回来,唉声叹气地说:“唉!老吴家又断粮了……”母亲拿了一把小瓢,把放在坑头上的小半袋地瓜干拖过来,抓了两把放小瓢里,说:“走,给送过去吧!”走到院子里,又踅身回来,从小瓢里拿出两块,放回袋里,掂了掂小瓢,才扯了我快步走出去。老吴家住我家后面,我们过去时,他一人在家,正坐在门前晒太阳,脸色腊黄,见我们来了,扶着门框想站起来,但没成功。母亲见状,忙按抚他坐好。他也就不强挣,倚着门框坐好,见我们送的地瓜干,点了点头,嘴唇抖着,想说什么,没说出来,两颗眼泪便落下来了……
这位论辈份我应该叫爷爷的老人,没挺过那场饥荒。那几个月,我们村听说有三个人去世了。不过听母亲说,那两个原本就有病,岁数也大了。但是如果条件好一些,多活几年还是有希望的……
在最困难的时候,村里领回了部份“统销粮”,挨家挨户分一点,夏粮和应季瓜菜也接上了茬,尽管收成不多,但基本接下了秋粮,那一段难熬的日子终于过去了……这一年冬天,我们那周边出奇地偏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一晚上,屋处变成一片银色的世界,早晨起来开门,先要用锨铲开堵着门的积雪,才能出去,大人们欣喜异常,都说:老天爷终于开眼了……接下来的一九六二年,尽管也春旱了一阵子,但从麦收以后,雨水开始充沛起来,干涸闲置了两年的土地,吃透了雨水,种下的庄稼疯长,特别是地瓜,一块地收刨下来,满地红彤彤骨碌碌的一大片。甚至出现了有的人家拒分的情况:够了,够了,不要啦,没地方放啦!……
这以后,人们再没有饿过肚子,生活很快恢复了正常秩序。大人们随着生产队长的号令和安排,出工收工;小学校的钟声又按时按点的敲响了,孩子们背上自家做的小书包和简陋的学习用具,汇集到小学校里开始上课;半大的狗子和鸡鸭们又出现在村头巷尾,吠叫觅食;每到傍晚,晚霞消尽,暮霭四合,袅袅炊烟笼罩着的村庄上空,又此起彼伏地响彻着母亲们的召唤声:
“小建国一一回家吃饭啦一一”
“满囤儿一一死哪去啦一一吃饭了一一”
“……”
悠扬嘹亮的呼唤声中,充满了对自家生活简单殷实的底气和满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