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20年，原生家庭是中文互联网上最重要的母题之一。从豆瓣小组到国产剧，我们反复讲述其中的冲突、撕裂甚至是痛苦，终于让它成为人人谈论的显学。随之而来的问题是：然后呢？我们只能成为它的囚徒吗？当年第一批参与讨论的网友早已成为父母，一代又一代的循环会从他们开始松动吗？我们有能力建立不一样的亲子关系范式吗？小红书创作者“自由行走的菜”，用她的故事，给出了令人欣喜的、肯定的回答。从去年开始，她把和青春期儿子的对谈制作成视频发上小红书。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愿意和父母对话，就已经足够罕见。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们的话题既涉及抽象的哲学与死亡，也关于具体而微的撒谎、游戏、要不要没收手机等。儿子在父母面前可以自然地讲起自己的初恋、叛逆和对性的看法，这个三口之家展现出的平等和尊重，让网友们看到全新的可能性，以至于他们的第一期视频就意外收获近条点赞。在大家的鼓励下，他们的对话已经进行了一整年，目前已经累计有60多期。对于这位母亲来说，她不仅因此更了解儿子、更理解自己，也从评论区的反馈里，窥到了整个社会的两代人之间，为了解彼此所做的努力和改变。
以下是她的真实故事：
文
小北
编辑
蔡玉
一个随意的周末夜晚，手机支在沙发对面拍摄，画面里，猫在镜头前慵懒地睡着，爸爸正喝白酒，邀请初三的儿子尝一口，儿子被呛到龇牙咧嘴。
他们接着聊起这种刺激的味道，儿子自嘲，爱情比这更冲，只有苦没有甜，因为追一个人追不到。爸爸觉得惊讶又好笑，但没有做出任何评论，而是分享了自己的初恋，也是单相思，但他的体验却不像白酒，而像梅子酒，甜、烈，却不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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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俩在讨论爱情
顺着这个话头，他们聊青春期的种种困惑，聊儿子即将升高中带来的分离，分享各自的经历和感受，常常感叹“原来你是这样的”。
这是小红书创作者“自由行走的菜”（以下简称灰灰菜）发布的与儿子对谈的视频中，一个最普通的片段。
过去一年多，对话已经成为他们一家三口的固定习惯。录制时间通常是周日早上10点，可以在客厅或是卧室，可以坐着也可以随意地躺着，唯一重要的，只有交流本身。
除了漫谈，他们有时也会设置更实用或者更严肃的话题。比如最近一次，就是讨论如何与青春期孩子沟通。
儿子悦悦今年16岁，高一，回忆起初升高的叛逆期，和大多数家长一样，灰灰菜首先想起的是争吵：“当时我也处于更年期，而你正好是青春期，我们吵架吵了无数次”。
在他们的对话里，家长坦然地讲出自己的困惑：“我就觉得你怎么不听我的了？”有几次，灰灰菜已经不知道如何继续和悦悦沟通，但又实在看不下去，索性推开门、撂几句狠话，趁悦悦还没回嘴就赶紧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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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也有困惑
儿子也可以毫无保留地表达心理感受：“孩子真正烦的是你们一遍又一遍地强调同样的事情”，悦悦解释，“有些事是常识，但你们一直说就会让人很烦躁。”
彼此直白地谈过体验之后，对话得以往更深层推进。悦悦有着成熟的表达能力，他清晰地告诉父母，自己不想听他们说教，真正的原因是：“青春期孩子的自我会逐渐增强，这时的父母需要给予孩子平等的尊重，要把孩子当成一个大人来看待。”
灰灰菜和老公再一次意识到，成长不仅是孩子的任务，更是家长的课题。尤其要接受孩子“不是我的了”，学习退出他的生活，给他影响而不是替他做决定。
通过诸如这样的对谈，一家三口重建相处的边界，并有意识、弹性地进行调整。
除了谈话本身，视频也记录下他们三个人更多可爱的小细节。爸爸中年开始学习拉小提琴，自嘲是锯木头，但也因此在和悦悦讨论音乐话题时更有共鸣，聊到末尾，两个人都有些哽咽。
灰灰菜说起儿子升上高中之后只有周末能见到，情不自禁流眼泪，但仍然要倔强地边哭边笑，强调这不是难过的泪，她支持儿子去做自己的事。在很多时候，他们三个人可以自然地互相触碰、拥抱，彼此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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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俩在争吵后的拥抱
灰灰菜告诉我们，她的小红书ID之所以叫“自由行走的菜”，就是希望自己的亲子对谈可以真实、完整地呈现和记录自己的育儿观，不受当下“鸡娃”“爬藤一族”父母的裹挟，也不完全“佛系”，但求和孩子、大众之间的交流都能“自由行走”。
“我们不会给交谈设置边界，除非涉及到别人的隐私”，因此，他们甚至讨论过悦悦的择偶标准。
“羡慕”是她们的视频评论里最高频的词。
有人说他们是“别人家的妈妈，别人家的孩子”，让灰灰菜没想到的是，除了家长，也有不少青春期的孩子在看，告诉她：“阿姨，我好羡慕悦悦能有这样的家庭环境。”
事实上，灰灰菜一直很注意，从来不以完美的家长自居，反而常常主动讲述或者与孩子讨论自己的缺点，她说自己最大的问题就是“控制欲”，在养孩子的过程中，“花了很大力气去放下”，而这和她自己的成长过程息息相关。
作为一个70后女性，灰灰菜拥有那个年代普遍存在的家庭环境，父母“把生活、学习的方方面面都控制得死死的”。那时的灰灰菜，不敢一个人去逛街、吃饭、旅行，也不善于和朋友们直接交谈，“再好的朋友我都不敢两个人出去，一定要再加一个人来陪我‘壮胆’。”
后来，灰灰菜和悦悦说起这段过往时，她把双手合拢，中心虚空：“我以前的世界只有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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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回忆过去，“我的世界只有那么大”
而自己当父母后，最大的隐忧，恐怕就是无意识地向下一代复制自己原生家庭的模式。
“有次我推开悦悦的房门，打算批评、指责他的时候，突然我发现好像历史重现”，灰灰菜说，当时她似乎从一个局外人的视角看到了自己在走廊里向儿子房间投射审视、指责的神情，这个画面和她记忆中母亲训斥她的场景惊人地相似。灰灰菜被吓到了，从那一刻开始，她意识到“我不能再重演历史”。
“原生家庭的模式是一种可怕的复制，它会在语气、神情、情绪的起伏这些细节复制，潜移默化地影响我们和孩子的关系。”
意识到这一点后，灰灰菜很注重自我教育和提升。最困惑的时候，她曾经跑到书城去一本一本翻相关的书，因为不知道该买那一本，一直连续去看了两三天。“当时我什么办法也没有”，灰灰菜在视频里回忆，“我只能去看书，重新梳理自己和孩子的相处模式，尝试其他有效的沟通办法”。
亲子沟通的习惯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了。当灰灰菜开始把悦悦重新当做一个“性格独立”、“平等”的人时，悦悦也开始有意识地用合理的方式表达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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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悦表达：孩子希望被平等地对待
“这个过程对我自己来说也是一种成长”，灰灰菜觉得，亲子对谈不仅解决了她和孩子之间的沟通问题，也消解了自己原生家庭带来的创伤，让自己逐渐变得更加圆满。
这个过程中，灰灰菜的先生也提供了很大的帮助。在对悦悦的教育里，“爸爸从来都不是一个缺席者”。夫妻二人也时常会一起坐下讨论悦悦成长中的变化，如何更好地引导着悦悦成长。
“做这些视频，最让我高兴的事，我终于把原生家庭里的坏东西阻断掉了”，灰灰菜说，“虽然不是%，但至少我尽量做到了不让它无意识地复制与传递，进而影响下一代的成长。”
悦悦上高中后，灰灰菜和丈夫录了一期夫妻对谈，讲当父母的不容易。
他们把养孩子的过程比作蛇蜕皮，每一两年就要经历一次痛苦的重构，是一个永远无法退出的旅程。灰灰菜说，现在，做父母已经成为一个新的职业。
随着视频被越来越多人看到，她的小红书评论区成了很多家长和孩子的树洞。从中可以清晰地观察到，当70后、80后成为父母，进步显而易见地在发生。
灰灰菜说，她发现家长们，尤其是妈妈们，学习能力都很强。他们已然意识到尊重、聆听很重要，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反思”，很多人都会谈到，养大的孩子的过程，也是了解和治愈自己的过程，因此他们很乐意在小红书敲下长长的评论，和灰灰菜分享自己的困惑、感悟。
哪怕是孩子的房间乱，家长该不该管这样的细节，也可以成为彼此交流的话题。灰灰菜认真地回复：悦悦认为自己的空间自己说了算，家长觉得乱就别进来，“我想想好像也有道理，所以我就少进去。进去实在忍不住叨叨几句，我说，我叨叨也是我的权利，爱听不听随你。”
不仅父母变了，孩子也在改变。00后一代不再是隐忍的一代，他们中的很多人敢于表达自我，能清晰地向父母反馈自己的感受和想法。最近，悦悦就邀请他的同学们一起录视频，讲当孩子的不易、对父母的期待，让对话突破了家庭内部语境，把话题往更公共的方向推进。
评论里，很多家长表示向孩子学到很多，也有人认真地敲下上百字的回复，解答视频中孩子表达的困惑，良性的互动从他们家庭内部延伸到同学、朋友、网友之间，这是灰灰菜很乐意见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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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书上的反馈
教育话题之外，灰灰菜也把更多时间留给自己，读书、旅行、运动，家里的阳台被她打造成小花园，她始终认为，家长拥有自己的生活也很重要。
对于未来，她说：“我没那么大野心，也没想自己就要做个家庭教育里的TOP账号”，她就是希望自然而然地做这件事，把自己知道的分享出来，如果能对他人有一点点好的影响，“能达到这种目的，我就很满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