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起眼的灰灰菜
◎郝再富(尚义)
灰灰菜是一种不起眼的植物,但它的生命力极其旺盛。在乡村的坡坡梁梁、沟沟岔岔,角角落落、圪圪旯旯,田间地头到处都有它的身影。由于生长的地域不同,它的叫法也各不相同。灰灰菜,别名野灰菜、灰条菜、胭脂菜,或叫灰蓼头草、鹤顶草,又叫藜。在我的老家人们常常把它称为灰吊。
说它不起眼,一是它生长的地方实在太随意、太不起眼。它往往生长在不被人们注意的地方,污秽的沟沟岔岔中有它成长的心思,贫瘠的坡坡梁梁上有它收获的想法……一株株昂首挺胸、一片片竞相开放,努力地伸展着它并不好看的枝枝叶叶。一生下来默默无闻,无需修理,无需看管,无需浇水施肥。凭着自己坚韧不拔的毅力,在阳光雨露中彰显着自己生命的存在。二是它绿中带灰,其貌不扬,无人赏识,无人喝彩。不像蒲公英、野菊花那样招蜂引蝶,惹人喜爱。三是它生性卑微命薄,在土壤肥沃的田垄上没有它生存的位置。据《礼记·月令》记载:“行秋令则民大疫,飙风暴雨揔至,藜莠蓬蒿并兴”。灰灰菜繁殖力惊人,每一株都有成千上万颗果实,随风飘散,落地生根,与庄稼争抢肥水,农人堪忧。所以一旦生长在苗间田垄,农人们视其为杂草会被连根拔掉。
灰灰菜虽然不起眼儿,但它是一种能食用的野菜。《诗经》中说:“南山有薹,北山有菜”,其中的菜就是灰灰菜;《庄子·让王》中记载:“孔子穷於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藿不糁”。意思是说,孔子周游列国时,在陈国和蔡国之间被困,断粮七日,吃的就是灰灰菜,连点儿米糁都没有,是灰灰菜救了孔子的急;《史记》也有记载:“尧之天下,粢粝之食,藜藿之羮”。“藜藿之羮”就是用灰灰菜和野豆苗熬成的菜羮,意为粗糙的饭菜,说明了尧帝生活的清苦,反映的却是尧帝与民有难同当、有乐同享的高尚情操;灰灰菜在饥荒年月更是一种度日活命的菜。徐光启在他的《农*全书》里写道:灰菜列为人们救饥时可食用的野蔬,除了茎苗可食外,“穗成熟时,采子捣为米,磨面作饼蒸食皆可”;李濂在《救荒本草》中说:“或遇荒岁,按图而求之,随地皆有,无艰得者,苟如法采食,可以活命。是书也有助民生大矣”;《本草纲目》也有记载:“灰条菜的细籽蒸暴取仁,可炊饭及磨粉食”……
春天,总是让人无限眷恋的季节,而不起眼的灰灰菜也有明媚的春天。每逢春天到来的时候,灰灰菜便早早地钻出地面伸展着几片叶子,享受着外面世界的精彩,透出一种新生命特有的灵气,在春风的吹拂下展示着自己青春的活力,彰显着生命的价值。
在那个贫穷困苦的年月,灰灰菜在母亲眼里更是一个宝疙瘩,特别是在青*不接的时候是我们一家人救命的菜。每年的春、夏、秋季节是采摘灰灰菜的时节。除父母在劳动之余抽空儿采摘之外,大部分的任务就落到我们孩子们的身上。灰灰菜钻出地面茁壮成长的时候也正是百姓青*不接的时候,而灰灰菜就成了老百姓的救命菜。我当时刚上小学,早晨上学之前,中午、晚上放学之后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挎起篮子和伙伴们沐浴着和煦的春风,披着春日暖阳,一起到野外采摘灰灰菜。灰灰菜在浓郁的春天里释放着缕缕淡淡的清香,那种特别的味道掺和着泥土的芳香包裹着我们,汁液沾在手上变成了深绿色,三五天内都难以褪去,那股特别的味道,如今想起来还让我回味无穷。灰灰菜有着极强的生命力,我们一次次采摘,它却又一茬茬地生出嫩叶,永远也采摘不完。庄子曾经说过:“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阐述的是人面对美丽的自然风景说不出话来,这种美丽无法形容,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一种哲学思维。这句话也同时印证了大自然的无私与奉献精神,我拿来用在灰灰菜的身上也不为过。我们感谢大自然,感谢它把清香鲜嫩的灰灰菜馈赠给生活在艰难困苦中的人们。
母亲把挖回来的各种灰灰菜拿到门前清清的小河边,一根一根拣好洗净。把当日吃不了的灰灰菜整整齐齐地码在篮子里放在阴凉通风处晾干,留作冬天食用。清澈的小河水流淌得轻柔、温顺。水面摇摇闪闪映亮了母亲瘦弱的身影,摇摇闪闪中也映亮了母亲对温饱生活的祈盼。她那专心致志的神态、慈祥的面孔、娴熟而富有节奏的动作,点点滴滴镌刻在艰苦生活的岁月之中,也沉甸甸地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巧手的母亲把好多的心思都用在了灰灰菜上,想办法、变花样儿给我们做成各种各样的饭菜:用灰灰菜和少量的土豆丝拌在一起做成莜面饨饨;把灰灰菜拣好洗净用开水烫熟后再加点儿山韭菜拌成一道可口的凉菜;将灰灰菜、土豆丝、山韭菜切碎再加点儿盐拌上莜面握成一团儿上锅蒸熟后就做成香喷喷的莜面菜团儿……不论怎么个做法儿,都充溢着一种浓浓的醇香的乡土味道,味道中含着母亲的思考,藏着母亲的想法。全家老老少少吃着母亲用灰灰菜做成的各种饭菜,享受着艰苦年月里那种醇香和安逸。母亲常常对我们说,生活困难不能轻易丢掉每一粒粮食,浪费每一口饭菜。母亲的这句话时时刻刻铭记在我的心里,永不忘怀。艰苦的岁月让我们从小养成了节俭的习惯,时至今日,我还一如既往地过着像灰灰菜一样质朴、平淡的生活,依然与灰灰菜同样淳朴的乡亲们保持着难以割舍的情和缘。
灰灰菜不仅是青*不接时人们的救命菜,又是一种喂猪的好饲料。我们采摘的灰灰菜,除了一些嫩而干净的供全家人食用外,其余的都成了猪的饲料。母亲将灰灰菜切碎和其它野菜、土豆皮、谷黍的糠皮掺和在一起熬熟作为猪食。特别是到了入秋季节,灰灰菜逐渐变老结籽更是一种好饲料,猪吃了会长得毛顺膘肥。灰灰菜一粒粒小小的种子油黑发亮,饱满溢脂,营养丰富,讨人喜爱。它的叶子也在日晒风吹中渐渐变红,红中微微发紫。它既没有香山红叶那么娇贵,也没有江南红蓼那么艳丽,而它递给人们的却是一种尝尽了生活沧桑的厚重之美,给故乡的大地增添了一道鲜亮的风景。灰灰菜成长的岁月如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父老乡亲,充满了艰难和困苦,而它和百姓一样充满了坦然和恬静。它们不论如何卑微,多么不起眼,总要多情地把自己的种子撒入泥土之中,化成一种思念,凝成一种梦想,酿成一种甜蜜,演绎成一种不起眼的光华,在来年继续滋养苦难的百姓。我们把灰灰菜的叶子和饱满的种子采摘回来喂猪,而它只剩下一枝枝光秃秃的茎秆挑着一份儿情思,默默无闻直立在贫瘠的土地上,构成了一幅具有美学姿态的素描画。
母亲在院子里一边往石槽里填着灰灰菜做成的猪食,一边上上下下端量着狼吞虎咽的猪。先是用长满茧子的手反反复复抚摸着猪的脊梁,接着用手指像梳子一样依次梳理着猪的毛发,而后将大拇指与食指伸开一次次地在猪的脊梁上一匝一匝地仗量着,从头数到尾,从尾数到头,收获猪儿由小变大的希望,收获着即将回报的梦想,满心的喜悦挂满她沧桑的面庞。我懂得母亲的心思:她是在丈量着希望,丈量着收获,丈量着一家人所付出的辛苦,也在丈量着辛苦即将换来几十块钱的回报,这些钱是全家大半年的开销。
不起眼的灰灰菜,年年岁岁生生不息,它救济了生活在艰难困苦中的百姓。它的价值犹如生命繁衍的脉动,映照着人间的苦乐情怀。它从遥远的过去走来:《诗经》、《庄子》中有它古老的身影;《本草纲目》中有着“灰条菜的细籽蒸暴取仁,可炊饭及磨粉食”的地位,它诠释了自己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孔子被困陈、蔡之间断粮七日,是它救了孔子的急;尧帝吃着它饱尝了清苦生活的味道,是它成就了一代明帝……它也养活了我的童年和我童年时期的父老乡亲,在我的血液中保存着它用生命凝化的养分,流淌着它满满的情思。
灰灰菜带着自己生命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一路走来,走过多少个饥馑贫穷的年年岁岁,走过多少个风风雨雨的冬夏春秋,走过多少个或明或暗的晚霞与晨雾。它越过光铺就的千百年沉睡的原野,来到炊烟缭绕宁静的村庄,滋润了艰难困苦中的乡村百姓,把它的那份儿情、那份儿爱都注入了爱恋着它的人们的血液之中……
我深深地感念着故乡那不起眼的灰灰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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