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癜风的涂抹药 http://baidianfeng.39.net/a_bdfys/140326/4361678.html我六岁那年初春犯了一个大错,因此被母亲送进了村里的小校。
原因很简单,我在姑父爷的浆水引子里掺了凉水。
浆水菜是关中道上乡下人的一种家常菜,我们庆贞庵的人一年到头顿顿都离不开它。那时用来做浆水菜的绝大部分是从田野里挖回来的野菜,如荠荠菜、麦皮、刺金牙、灰灰菜等等,很少有人用种植的蔬菜来做浆水菜——蔬菜一般是用来细吃,炒菜或凉拌。浆水菜的做法是这样的:把野菜洗净后放在锅里用开水一煮,同时和上一碗面糊糊,在野菜煮熟后把面糊糊连菜带汤一起舀到瓷缸里,把瓷缸用东西盖得严严实实,捂上几天发酵后就成了浆水菜(冬天里则需要更长的时间)。有时候为了发酵快一些就往里面加一些醋。但这样浆水菜的酸味里明显有一种醋味。在第二次做浆水菜的时候,就不能往里面加醋了,而是要往里面添一点浆水汤,作为发酵的引子,放上半天就可以了,这时候的酸味和醋的酸味是完全不同的,这才是地地道道的浆水菜的酸味。一般情况下,如果自己家里没有浆水菜,就可以到邻居家要一点浆水汤来做引子。当然,使用这种引子有一个前提:引子里绝对不能掺一丁点儿凉水,不然浆水菜就要起白花花,吃不成了。在姑父爷来我家舀浆水引子时,出于恶作剧的目的,我偷偷地往里面掺了点凉水,姑父爷家的浆水菜就起了白花花,吃不成了。这在村里成了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
作为惩罚,母亲将我提前送进了村里的小学。
那一天天色阴沉沉的,空气中透着阵阵寒意。我垂头丧气地跟在母亲的身后,沿着坑坑坑洼洼的乡村大路,踢踏着冻土向小学走去。出了村子往北一拐,远远地望见了一群破旧而伟岸的建筑——那就是村里的小学,也是我当时心目中最辉煌灿烂的建筑。
小学在村子北边,是借用一座古老的道观改造成的。这座道观靠着大路,坐落在一个巨大的高高的土台上,由四堵一人高的红墙围着。厚厚的木制大门涂着纯一色的朱红,但已是斑斑驳驳,不知是磕碰的还是自然脱落的。大门口蹲着两头巨大的石狮,煞是威风。红色围墙顶上覆盖着颜色脱落了不少的的琉璃瓦,但依旧可以看出原来是色彩斑斓的。红色围墙上赫然用白灰书写着两排标语,一边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另一边是:“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这座道观就是庆贞庵,一个传说养活了无数道姑的地方。我们村本来没有名字,人们就以这座道观的名字来称呼我们的村子。据说,元朝时由于全真教是国教,作为全真教的祖庭——重阳宫兴盛至极,重阳宫周围方圆几十里全是道观。我们村子就是重阳宫的西北方向的一座道观,名曰庆贞庵,住的是清一色女道士。这些女道士专为重阳宫的道士从事缝补浆洗活计。不知何时,庆贞庵周围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村落。我因此常常怀疑,我们是不是当年那些不守清规戒律的道姑的后代。
现在的庆贞庵,已没有了香烟缭绕,没有了晨钟暮鼓,没有了清幽宁静。每天早晨从红墙绿瓦里面传出的阵阵琅琅读书声,在极力向人们证明这里是一所学校,而不是一座道观。
和母亲走进了学校,也就等于走进了道观。道观由正殿和几个副殿组成。副殿和周周围的瓦房就是教室和老师的办公室。道观正殿前面有一片宽阔的空地,空地上立着两个木制的篮球架,还摆着几个用水泥板搭起来的乒乓球台,于是就像模像样地成了操场。正殿的位置最高,房檐下高高地挂着一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钟,从钟里垂下来一条大拇指粗细的麻绳,斜斜地挂在墙上的一个木橛子上。据说这钟原来是用来召唤道姑们集合、吃饭的,现在用来做上课铃。正殿大门两侧的砖墙上,用白灰写了两句口号——左边是“团结紧张”,右边是“严肃活泼”。
正殿门口下方有九级石板铺就的台阶,沿着台阶上去才发现正殿的门槛很高,小孩要跨进门去需要扶着门框才行。我扶着门框斜着身子跨门槛时,门槛已顶到了我的档部。进了正殿的大门,迎面是一尊偌大的正襟危坐的神像,大约有两丈多高,在阴暗的光线里显得阴森森的。看着这座神像,几乎能感到凉嗖嗖的阴风扑面而来。正殿的两边是厢房,原来立着不少神像,不过这些神像已作为封资修的大*草,早被一古脑儿扔到了外面的荒地里,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淋日晒。
母亲先在右侧的一个厢房里找到了安先生,也就是姑父爷。姑父爷气恨恨地瞪了我一眼,便将我们领到了右侧的另一间厢房——杨校长的办公室里。我们进去时,杨校长正戴着一副近视镜看一本发*的又破又旧的书。当他从那把没有涂漆的椅子上站起来迎接我们时,椅子吱吱作响。这是一位三十
岁左右的男子,又高又瘦的,穿着一件草绿色的*大衣。
姑父爷叼着一枝黑色的洋烟斗。那枝洋烟斗一头粗大而圆,用来装烟;一头细长而扁,吸嘴就在扁细的末端。这小东西可是村子里男人们都很羡慕的东西,因为电影里的外国人才用这个,所以有不少人梦想着用它抽一锅烟。姑父爷用洋烟斗深深地咂了一口旱烟,随后吐出一道弯弯曲曲的蓝色烟雾,缓缓地说:“杨校长,我说的就是这娃。”
杨校长上下端详起我来。看样子姑父爷已向他提过这件事,所以他对我的情况也没有多问。我有些胆怯地站在杨校长面前,仿佛马上就要开始批斗我一样,感到浑身都不自在。
“杨老师,这娃聪明好学,喜欢读书,他爸是个工人,长期不在家,没有人管教,经常在村里捣蛋。今年七岁了,他妈就想让他早点上学,好让学校替她管教管教。”
杨校长看了我两眼之后,对姑父爷说:“这娃看着很乖啊,不像捣蛋的娃。年龄虽然小了一岁,没关系。既然来了,那就上学吧。现在就把入学手续一办吧。”
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因为我实际只有六岁。但我个子大,给人的感觉足足有七八岁了,所以杨校长也没有多想什么,就同意我上学了。
于是母亲交了两毛钱的学费,五毛钱的书费。杨校长做了登记,然后抱歉地说:“因为你是半路上入学,所以现在没有课本,你先和别的同学共同用一下课本。过两天我去县城时,看看有没有,有的话就给你买回来。”
姑父爷说:“我已经帮他从别的留级生那里借来了课本,不碍事的。”
杨校长说:“那太好了,等一会儿下课时我把娃带到张老师那里去。”
我抱着课本,在课间休息时随着杨校长进了正殿左边的一个厢房。这里是一年级教室。教室的课桌是用土坯砌成的矮矮的“泥台台”,在一面山墙上钉了一块薄薄的长方形的木板,刷上黑漆就成了授课用的黑板。黑板上方用白灰在土墙上写着一行标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黑板前面有一个半米高的特大的泥台台,这就是老师授课用的讲台。
杨校长对讲台上站着的一位留着剪发的年轻女教师说:“张老师,我给你带来了一名学生。”
那女教师抬头看了我一眼,嫣然一笑:“我认识这娃。这不是浦娃么?咋又调皮了?让你妈送到学校来了?”
杨校长说:“你给他安排个座位吧。”然后就出去了。
张老师名叫茶花,是我的本家,按辈份是我的姑姑,所以我叫她茶姑。茶姑将我引到了教室最后一排靠墙角的一个空位置,让我坐下。我第一次来,没带凳子,就临时从外面找了几块旧砖摞在一起,权且当作凳子坐了下来(当时学生坐的凳子要自己从家里带,上学放学都要随身带着)。虽然我年龄小一点,但我的个子不小,只能安排在最后一排坐下。从我进教室到我在最后一排坐下,同学位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他们对我的到来显然感到奇怪。
当我随着母亲走进这些破旧的房子时,我意识到,我的生命将将进入另一个轨道,我的生活将会以另一种方式继续下去。
虽然我也曾羡慕别人背着书包上学,但当这一天真的来到时,我切实地感到上学念书对是对我一种束缚,甚至是一种痛苦。每当我坐在这个阴暗的教室里,就感到有脑门上直冒凉气。所以几乎每天上课铃声一响时,我就开始期盼下课铃声快点儿响起来,就开始盘算怎么样做才能挨到放学。因为只有放学我们才能摆脱那种阴森森的气氛。我每天在泥台台上跌爬滚打下来,几乎成了土人。这和我在田野里戏嬉打闹的结果没什么两样,我不在乎,家里人更不在乎。
从此我就吊儿郎当地上学,打打闹闹地回家。
每次放学的时候,全校的学生都要提着板凳排着队唱着歌回家。在学校里站好队,歌儿由老师起个头:“呜——轰隆隆——隆,预备——唱!”我们就引吭高歌——
“呜——轰隆隆——隆,车轮飞,汽笛响,火车向着韶山跑┅┅”
同学们都规规矩矩地走成一列纵队,男生们仰头高唱着歌曲,走出了校门。但出了校门没多远,男生们就哗——地散开了,象没王的蜂一样,散了一路,狼奔豕突,飞也似地向村子跑去。女生们则在后面三三两两地笑看着,慢慢地走回村里。
村里早已弥漫着呛人的炊烟。对于我们这些在饥饿中成长的娃娃来说,这炊烟是美味佳肴的象征,是世界上最亮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