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灰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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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野蔬和岁月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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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岁月深处,越过林立的高楼回望故土,不由得想念起了几十年前的那些乡间野蔬。记忆中,每年严冬过后,背阴处还未完全解冻,荠菜就急头巴脑地拱破地皮,绿蒙蒙馋人眼睛。要知道,整整一个冬天,一俟几大瓮腌白菜萝卜见了底,玉米、高梁、糜子面便黏口得难以下咽。缺油少菜日子一久,指头翻卷起了乱蓬蓬的倒刺,疼;嘴唇也干裂开一道道小口子,蛰。最可怜我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小不点了,如厕两眼瞪得通红,鼓圆了腮帮喊爹喊娘。乡土无欺,关键时总是这么贴心,人们一下子有了笑模样。大人们这时刻照例扮起了悠闲,顺墙蹲到日光下,滋溜滋溜吸烟嘴,倒好像那呛人的旱烟末子要比荠菜解馋。最有趣的要数妈妈们了,备好的镰刀、刃片、锅铲往我们手里一塞,眉梢一挑说:“娃娃勤爱死人,少吃闲饭!”我们人虽小,可不傻,晓得他们这套把戏,那是要把乡土的头一份时鲜,先尽孩子们享用。一大帮剃了锅盖头、扎着小揪揪的娃娃们,撒欢子涌向田野。渭北高原上风还很硬,但日光已炽,干燥的土块在纷乱的脚下咔嚓咔嚓碎裂,像极了冬里我们嚼冰弄出的响声。返青的麦苗里间杂着枯*的细叶,仍一副蔫头蔫脑状,而紧巴地皮的荠菜却尽全力汪出来一簇一簇绿,仿佛土地把它仅有的那点儿底墒都匀了出来,先抚慰人们的口舌和肚腹。那个年月,一人一冬一身棉,谁有多余的衣服换洗?不是袖口翻飞着棉絮,就是胸前挂满了垢甲,都觅食的雀儿般跳跃着,镰挖、刃剜、铲挑、手拔,时不时就会撞到一处,爆发出尖声尖气的嚷嚷。最初的几天,我们一边挖,一边会迫不及待地塞几个到嘴里咔嚓咔嚓嚼,绿绿的汁儿顺着嘴角欢快地蜿蜒。寡淡了一个冬天,不要说味蕾,满肚子都是馋虫了,总欠得慌,可再贪嘴都懂得要拣大个儿的剜,留着小的继续生长。谁要不管不顾挨个儿大小一齐挖,那必定会招来大家一致的呵斥。细水长流的道理,要留后路的观念,我们耳濡目染早懂得了。一直到娃们家如厕不再哭喊,大人们这才一拨拨加入到剜荠菜的队伍。那段日子,家家户户的每一餐饭都少不了荠菜,荠菜麦饭、荠菜面条、荠菜饺子、荠菜粑粑、荠菜糊糊……村庄氤氲在了荠菜青涩微辛的味道中,直到苜蓿长出来一寸高。苜蓿盈寸时分,蒲公英和地丁草开花了,那耀眼的*和妖娆的紫,较之满树烟霞的杏、桃、梨更为入眼。此时茵陈正当季,小蒜最佐饭,嫩榆钱、香椿芽、花椒芽都是上好的口福。“春分麦起身,一刻值千金。”大人们这时候忙成了陀螺,追肥、锄草、春耕、春播,累得各关节嘎巴嘎巴脆响。勤苦农家少闲人,孩子们自然不会懒惰,偷苜蓿,挖小蒜,捋榆钱,采茵陈,拔地丁草和蒲公英,收获乡土的馈赠时,也一并收获着快活和骄傲。

最好玩的是偷苜蓿。那时候苜蓿属生产队所有,姓公,它在以家为单元的私有生存伦理中,最容易激发顺手牵羊的念头。整个青*不接的季节,苜蓿差不多要算村庄里瓜菜代的主力了。大人们由岁月深处走过来,顾脸,实在没法了,也只在夜深时单独行动;我们一帮小不点现生现长,无所顾忌,但凡起念,便大白天也无所畏惧。苜蓿是土地馈赠给牲口的上等饲料,有专人看护,不能大摇大摆地抢掠,只有智取。效仿是孩子们的天性,我们约定好暗号,安排了哨兵,先派出“尖刀”去深入敌后。所谓敌后,就是看苜蓿人的草庵子,搭在苜蓿地畔,在早春的冷风中瑟缩着飘摇。一旦“尖刀”给出了暗号,一帮小人儿立马冲进苜蓿地,各人占据一块地盘,双手抓满了两握苜蓿,噌噌揪。经常的,刚到我们的小笼将要装满时,双手卷了喇叭的哨兵便用舌头拍打出来嘹亮的号声。差不多同一时刻,看守苜蓿的便扯高了嗓门骂将出来,苜蓿地霎时炸开了马蜂窝,尖声惊叫着四散逃窜。好汉也敌难四只手,那么多孩子,他一忽儿追这个,一忽儿追那个,直跑得呼哧呼哧大喘气,像热天的狗。有胆小的慌不择路摔倒了,扯出哭声,他却绕过去专撵跑得最快的,到了自然一个抓不着。我们骄傲得小脖颈一扭一扭的,回家跟妈妈们笑说那人的笨,妈妈们把我们的小脸蛋一捏,咯咯笑:“我娃灵的!”我们多半把这当作了表扬,很受用,再偷苜蓿就格外卖力。

许多年后我才恍然大悟,其实我那些腿弯背驼、不擅辞令的父老乡亲要比土地更仁慈,他们总把庇佑后昆、垂范善意当作最大的生存使命,并藉此建构起了温情脉脉的乡土文化。

麦子拔节时,苜蓿老了,茵陈成蒿,满山遍野的灰灰菜、麻蒿菜、野韮菜及时登场。灰灰菜掐尖儿,开水一淖,泼上滚油,料汁子一拌,嫩得爽口。麻蒿菜则得连根挖出,去去泥土就可以生吃了,尤其那嫩苔,麻味儿淡些,鲜味儿绵长,给唇齿带来了不少的童年快活。野韭菜大多长在山坡荒草中,不计贫瘠,不负雨露,给匮乏困顿的日子增添了别一番滋味。这滋味,很快就会被满树如玉的洋槐花抢了风头。

于我们而言,洋槐花的美味并非做成的槐花麦饭、槐花疙瘩,那是妈妈们节省粮食的土法子。岁月清苦,嘴便寡淡,我们贪的是洋槐花蕊里的那道甜汁儿。大人们最能体谅我们的小心思了,他们把梢顶含苞欲放的那些采摘了当饭,而将四周的留着,让在融暖的风中一天天绽放。槐花蜜的味道刚一沁鼻,孩子们就蜂涌而来,那才是满树的玉玲珑呢,一嘟噜一嘟噜的,和嗡嗡嘤嘤的蜂抱了团儿,未入口先醉眼睛。这可是乡村孩子天然的糖果呢,捋一把嘴里一塞,咔嚓咔嚓像嚼冰糖,满口满舌流甜汁儿。紧跟洋槐花的是烟云一般的桐花,那该是乡下孩子最美妙的“泡泡糖”了。无论谁家的桐树,在孩子们眼里都只是自己的花海,几个顽皮的爬上树去折,一群娃在树下仰了头欢呼。若树高,枝干便多旁逸斜出,站在上面的小顽皮颤颤悠悠吓人,主人家便会一面厉声呵斥,一面搬出来梯子,拿根长竿给娃娃们钩。往往就会钩断一根粗枝干,咔嚓一声,地上就跳跃着了无数的花嘟噜。喇叭状的花带蒂摘一朵,噙在唇上吹鼓了,掌心一啪,叭的一声脆响。尔后摘去蒂,对着花把儿一嘬,一丝甜汁儿就扑到舌头上了,咧了嘴灿灿地笑。大人们受到鼓舞似的,竟然不再心疼树了,更加起劲地给孩子们钩,树枝一声跟着一声断裂。

熬到麦子灌浆,庄稼人便如长途跋涉者望见了目的地,腿脚顿时来了力气。太阳光下的乡土世界,酷似将要临盆的大肚子孕妇,看上去安详、稳重、明净、透亮。麦瓶草的卵形蒴果有的吐着紫红的缨子,有的腆起了大肚皮。逮住缨子将苞衣翻个过儿,嫩果就光溜溜露出来。嫩果是美味,一吃;苞衣是趣玩,吹了泡儿拍一个响声,贫寒的童年便在土地的根性和乡情的淳朴中,滋养得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及至大秋荫深,山旮旯处的紫软枣,崖壁上的红酸枣,草棵子里的野豆角、马蔺果、野桑椹、野韭花、鲜地软……都是乡土馈赠给我们的时蔬。便是脸皴手裂的隆冬,乡野上也有我们为嘴的东西。提一把小镢头,顺芦苇茬一点点挖将下去,到深处,一节节白生生的嫩根便露了出来,攥上一把,咔嚓咔嚓嚼着,满口就有了春天的滋味。至于老树枝头的核桃、柿子、红枣,那是留给鸟儿的,那也是一条命,谁都不能采收,却唯独会对孩子们网开一面。只是当我们采摘这些遗物时,大人们一定不会忘记训导:“这是抢鸟的食呢,吃了要好好长,长大给鸟多留些果!”雀儿檐下垒窝,燕子梁上衔泥,庄稼人视之为大吉祥。鸟儿都不光顾你家了,哪不成了孤家寡人?

光阴倏忽,沧桑巨变。岁月深处的这些乡土记忆,已然成为积重难返的乡愁,烙在唇齿,沉淀进了肺腑,时不时就会越过林立的高楼潜入心怀,牵*萦梦。

作家简介:张宗涛,男,六零后,陕西彬县人。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写作学会常务理事,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基础写作和创作论教学,业余写作,有小说、散文见于《小说月报·原创版》《长城》《四川文学》《中国报告文学》《陕西文学》《西安日报》《文学报》等报刊。散文《汤泡馍》《煎汤面》《二娘》《先生散记》《我眼里的红柯》等,被多家网站和杂志转载,部分作品网上阅读量超过10万。出版有中篇小说集《地丁花开》、散文集《一枝清莲》等。出版理论等各类著述余万字。陕甘一家亲,文化通人心。了解更多乡亲故事,品读更多走心文章。长按识别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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